大學畢業后,曾經我在渭北的傷害某個縣城中學教書,教語文。學生那時候年輕氣盛,曾經加之還沒有從大學那個虛幻的傷害光環里走出來,總有懷才不遇的學生感覺,每日里都很失落。曾經我不知道人生的傷害路應該如何走,因為對于教書,學生我一直心里沒有準備。曾經考大學時,傷害作為農村孩子,學生糊里糊涂,曾經也不知道如何填寫志愿;因為沒有錢,傷害不能像現在的學生孩子一樣每人一份招生報,只能看看貼在學校報欄里的一兩張,所以竟不知天下之大,以為世上僅有這么幾所大學。而且對自己的成績也很惶恐,心里虛軟的無可依托。就在潛意識里給自己定了個原則:不報師范,上中文系。當然,當時是不是這么理性,我也實在記不起來,后來回想起來,隱隱約約有這么一種感覺而已。不報師范,究竟是什么原因,我現在也是不明所以,大概是小時候接觸的面太窄,熟悉而且值得敬仰的人,就是我的幾位老師吧,因為太熟悉的緣故,反而生出了反方向的心理,總之是不愿意做教師的。上中文系,倒是很明確,因為那時候家窮,生活很苦,身體狀況也不很好,感覺到上學的艱苦和求學的艱辛。我以為自己已經精疲力竭,厭倦了一切,再沒有進一步學習的精力了,而只有看小說,還是我樂此不疲的一種嗜好。況且,那時候也有一種偷偷埋在心底的野心,想當個作家,當個詩人。那么,就只好上中文系了。在鄉下孩子幼稚的心里,中文系就是看小說的地方,就是出作家的地方。于是就糊里糊涂地填了幾個學校,錄取通知下來,是一個北方的普通大學,師范大學的中文系。現在想起來,原來人生是不可操縱的,有一種東西懸在頭頂,悄悄地照耀著前方的一切。對我來說,可以看見的光亮,只有不可選擇的一線,細而且脆弱。外力在這里不起作用,因為些微的力量,改變的不是方向,而只是細線的斷裂。這就是命運。命運注定了我必須在這里當一個教師。
但這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。大道如青天,我獨不得出。生活的網裹下來,嚴嚴實實,讓人感覺到了茍延殘喘的無奈。于是心思很復雜,孤高,厭世,外表上一團和氣,內心里卻充滿了黯然的傷感。于是忙著考研究生,忙著用筆和稿紙記寫心靈中的掙扎。而對于教書育人,只是當成了一種業余,當成了一種賺取生活資料的交易。現在想來,我當時的性格,在學生的眼中應當是某種怪異。我不太樂意和學生交往,不允許學生下課后來辦公室問問題,有什么問題當堂解決;按時上課,準時下課,不早到一分鐘,不拖堂一分鐘,下課鈴聲響起,即使講了半句話,寫了半行字,也是戛然而止,甩袖即走;不布置作業,不硬性要求,學生愛寫則寫,不愛寫也行;上課也很隨意,在我的課堂上,學生可以做其他作業,可以看小說,可以睡覺,可以走,只要不影響其他人,一切自由。離開學校之后,我常捫心自問,這是不是失職,是不是耽擱了學生的前程,是不是褻瀆了學生求知的心靈?我的答案雖然一直模糊,但并沒有照出我性格中的“小”來。因為我在四十五分鐘之內是認真的,對每一堂課,我都在內心里渴求著完美。正是這一點,我的心里才感到了一種安然,而且直到現在,回想起曾經教書的日子,我仍然有著這樣一種聊可自適的安然。但如果這種方式確實傷害了我的學生,我愿意道歉。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,我終于明白了老師的含義,一個好老師,只是學生眼里的老師,只是契合學生意愿、符合學生要求的老師。可惜的是,我從來沒有親耳聽到過學生對我的評判。
那時候年輕教師一般都要當班主任。班上總有一些搗蛋學生,不服管教,弄得教師們哭笑不得。如果壓不下去,搗蛋學生得勢,教師失了威信,班級就很難管理,時間長了變成差班、爛班,不但教師受批評,對學生失去信心,學生也會逆反心理日增,自暴自棄起來。我們沒有經驗,就跑去請教老教師。誰知答案只有一個字:打。但告誡說,雖然只有一個字,運用之妙,在乎一心,用好了班級大治,用不好惹事生非,班級大亂。我們懵懵懂懂,心下也不以為然,就胡亂用起來,結果效果當然不好。
我們班上有一個學生,不知怎么著就和我沖突起來,先是在教室里聲高起來,發生了肢體沖突。我面子上擱不下,就把他叫到辦公室里,反復批評,批評也不奏效,反而是越說越僵,越僵越氣,就好像到了敵我矛盾、勢不兩立的地步。最后怎么樣,我已記不清晰,只記得到了第二學期,這個學生突然不來上學了。不上學了,是因為我嗎?我當時一閃念間,心里滑過一絲不安。或許我還做過努力,希望他能繼續上學,但最終還是沒有上。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流逝,我淡忘了這件事;但同樣隨著時間的流逝,有時心念一閃,一絲內疚突然從塵封的記憶里彈出,打得我的心弦猛然一顫。正是我,給了他年輕的生命一記重擊。如果有來生,如果還能當教師,如果還能碰見他,碰見那些我無意有意間曾經傷害過的學生,我一定深深地低下頭來,向他們表示我最深的歉意,向他們訴說我最真誠的懺悔。
多少年后,我碰見了我們班上一個曾經最叛逆的學生。那時候抽煙喝酒打架逃學,讓我傷透了腦筋,打過罵過,叫過他的家長。他沒有考上大學,入伍當了軍人。我碰見他的時候,剛剛轉業。一碰面,我的心里突然掠過一絲緊張。我竟然害怕一個曾經的學生。然而沒有什么,他笑嘻嘻地打招呼,眼里沒有一絲的回憶和仇恨。我帶過的學生不多,以后碰見的很少,偶爾碰見一個,我也沒有印象,等到他們打了招呼,自報家門,我才有了一點記憶。我就很緊張,是不是這個學生,我也在無意中傷害過他呢?我看著他的眼睛,那里一切平靜,就像一個沒有一絲波瀾的湖,沒有一絲的回憶和仇恨。我很悲哀,我曾經為人師表,但在我的學生眼里,竟沒有一絲的回憶和仇恨。
在繁忙的工作之余,我有時會突然回憶起我教書的日子。我不能評判我當時的得失,也不能評判我當時的煩惱和快樂。但我突然明白,原來我喜歡教書的生涯,喜歡面對學生們純真渴求的眼睛,喜歡面對學生們朝氣蓬勃的生命,喜歡在三尺講臺上口若懸河、君臨一切的感覺,喜歡學校那種探討知識、授業解惑、書聲瑯瑯的氛圍。如果我真的還能當一次教師,我要學著再多一點愛,再多一點付出,再多一點寬容;我要學會在以后的生命中,怎樣才不會覺著歉意、覺著后悔、覺著內疚、覺著深深的無助和茫然的無奈。
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。一切就這樣過去了,生命中的不安也將逐漸淡去。我坐在這里,向所有我曾經傷害過或忽略過的學生,說一聲道歉。我不指望他們會聽到,會有所感想,我只是祈求自己心靈上的一點平靜,只是在自己已經麻木的記憶里挖上一個疤,體會一種讓生命顫栗的感覺。
2007年5月27日